玻璃瓶的碎裂聲在我面前響起。

滿身酒氣的父親拿著只餘下一半的啤酒瓶，指向坐在我旁邊的母親。玻璃的裂縫在燈光下顯得特別銳利，瓶子邊緣的裂口愈來愈大，似乎再過一會，又會再有玻璃掉落地上。

「你敢再說一次？」

「你到底何時才會去找工作了？」母親瞪住父親，從餐椅上站起來。「你已三個多月沒工作了吧！」

「我就在找啊，你見不到嗎！」

父親滿臉通紅，揮動啤酒瓶，再有幾塊玻璃碎片落在地上。同時從客廳的電視裏傳來一陣模板笑聲，害我一時分神，原來是在播無聊的夜間綜藝節目。

當藝人正打算開口說什麼時，電視聲已被母親的高音擋走。

「——我就是在問是何時，你全天也坐在家不是嗎？」

「你少管我，我就是在找啊！」

「家裏的錢只餘下少許，你就不能找什麼臨時工嗎！」

「我就說在找啊！」

「你也不想想家裏的孩子！」母親突然指向我，「你的啤酒要錢，小蘭上學也要錢啊！」

「錢錢錢，總是在提錢，你這女人！」

「就是不夠錢啊，怎了！」

母親一手挪開父親手上的啤酒瓶，把它拋到客廳的牆邊。父親見狀，更是氣沖沖的大叫。二人的爭吵聲在客廳裏一來一往，彼此眼中只有可恨的敵人。

我再留在這裏也沒意義。

「那我回房溫習了……」

我輕聲遺下一句，他們只是顧著吵架，似乎完全察覺不到我已離開。

就算走到二樓的睡房，還是能聽見他們在吵架，不時還傳來雜物碰撞的聲音。現在已是晚上八時多，遲點定會又有鄰居投訴。

「唉……」

我把耳機架在頭上，總算隔走了大部分爭執的聲音。

聽著耳機裏傳來的重金屬音樂，我拿起床邊的手提電話，打開常逛的社交網站。在螢幕上滑著滑著，忽然一段宣傳貼文映入眼簾。

『今個月生日的你，可以半價遊覽本樂園！』

腦裏忽然冒起小時家裏還有點錢的時候，父母曾帶我去這座遊樂場遊玩，但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。

現在的遊樂場已加了不少新式機動遊戲與主題店舖，與十年前截然不同。

「就算想去也沒錢……」

即使半價，對現在儲蓄幾乎見底的我家也是天文數字。別說去玩，連下個月的租金也成問題。

生日嗎。再過一年，我才到可以打工的年紀。到時會不會太遲了呢。

我再嘆了一口氣，把電話放回床邊桌，趴在床上。不知不覺，又到了另一天。

「——小蘭，小蘭，你快到生日了吧？」

「什麼？」

我回過神來，同班同學兼朋友的阿舞不知何時已走在前面，笑笑的看著我。不知不覺，我竟在上學路中成為了同班同學的焦點。

阿舞露出一臉像是在說『真是沒你辦法』的表情繼續說下去，「生日，小蘭你的生日！」

「啊，嗯，對呢。」

我想了一想，明天就是我的生日。

「反應真薄弱……小蘭要到哪裏玩了？」

「玩？」

「嗯嗯，對。」阿舞露出甜美的笑容，拍了一拍雙手，「生日那天去哪裏也有特別優惠呢！」

我沒發問，阿舞自顧自的就連續說出了幾個有生日優惠的地方。

光是聽了一半，全都是對我家來說是天文數字的金額。赤貧的我家當然付不起這價錢，但對阿舞家來說只是日常開支。

但我不想讓她知道。她知道的話定會連番道歉，還會露出同情的眼神。

我不想被人同情。

「啊、嗯……我也打算去玩啊。」

「真的？要去哪裏？」

我一時語塞，靈光一閃想起昨晚見到的社交媒體貼文，唯有告訴阿舞，我會跟家人一起去遊樂場。

「哇，是那間遊樂場嗎！小蘭上次去是什麼時候？」

「……是小時候的事了。」

「那麼就一定要去看看，最近新加的機動遊戲超讚的！」

阿舞興高彩烈地說出了不少在遊樂場的回憶，還有一堆她推介的必玩之處。說著說著，在四周湊熱鬧的同班同學也加入對話，彼此的對話愈來愈火熱，不停討論曾在生日去過的地方。

不只是去遊樂場，有人特地坐火車去首都遊覽，更有人乘飛機去海外旅行。

似乎就算缺了我，他們還是可以繼續說個不停。

愈聽，我就愈加入不了他們的對話。

光是去海外旅行的機票錢，說不定已夠我家活好幾個月。我與他們就像是在異世界一樣。

直至回到學校，我還是插不上話。

呆呆的坐在課室上了數堂課，忽然班主任把我喚到教員室。

「小蘭，最近你的成績似乎不是太好，是有什麼問題嗎？」

我腦裏冒出一大堆令成績下降的原因，家裏沒錢，父母吵架，鄰居投訴，要說的話還有更多。愈想，心臟就像在抽搐一樣，渾身不舒服。

「……不好意思，老師。」

老師一臉擔憂的看著我，「平日你的成績很好，若發生了什麼事，一定要告訴老師啊。」

家裏的事，我怎也開不了口。

「最、最近睡得不太好，總是記不住課本的內容。」

老師一臉像是苦口婆心的說，「不能只是顧著遊玩啊。」

遊玩什麼的，我根本沒有錢。老師是覺得我睡不好就是因為常跑去玩了嗎。

「嗯……是呢，我之後會早點睡覺的。」

我乾笑兩下，再跟老師寒喧一會就離開教員室。

回到課室後，阿舞擔心的看著我，但聽見老師只是在杞人憂天時，她就鬆了一口氣。

餘下的課堂上了什麼我都不記得，不知不覺就到放學時間。

我離開校舍，見到不少同學趕著去補習社，我就逆著人流走回家。到達家門，剛好就見到鄰居的姨姨正站在我家前。

「哎呀，小蘭，放學了嗎？」

「阿姨怎麼了？」

阿姨的眼神閃縮了一下，「啊、不……我只是在想，每晚小蘭家裏都傳來爭吵聲，你沒事嗎？」

果然，她是跑來投訴的。看來她一直站在家門前，但又不敢進去，就用我來當藉口打開話題。

「我沒事，不用擔心，阿姨。」

笑容，要露出笑容。一露出破綻，她又會到其他地方投訴。

「是這樣嗎。」阿姨呼了一口氣，「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們啊，小蘭，我們會幫助你的。」

這是謊言。

阿姨只有在投訴時才會走到我家，其他時候連影子也不見。我笑著說要溫習，就打發她走。

直至阿姨回家後，我才鬆一口氣，打開家門。昏暗的走廊裏勉強能看到夕陽的餘光，從客廳傳來大音量的電視聲。我探頭一看，原來是父親在看賽馬。

「爸爸，我回來了。」

「是嗎。」父親突如想起什麼似地，「對了，小蘭，你快要生日了吧？」

「誒？嗯、嗯，是啊。」

沒想到父親還記得我的生日，我頓了一下。

「很快就可以帶你去遊樂場啦，高興吧！」

「誒，遊樂場？」

為什麼？他找到工作了嗎？

但我再問父親，他還是閉口不提原因。一定有古怪，他哪裏來多餘錢帶我去玩？

——到了晚上，我終於知道原因。

「你竟拿家裏餘下的錢去賭馬了！」

母親拉著父親的衣領，連聲音也開始走音。搖著搖著，父親拉開母親的手，高聲反駁。

「我還想是必勝組合，誰知……！都是那匹馬的錯！」

一陣靜寂覆蓋了客廳。母親全身都在顫抖，眼裏開始冒出淚水。

「把錢還來！」母親撲向父親，猛地搖動他的肩頭，「快把錢還來，現在還怎會有錢交租……還來！」

「都是你，不是你常說沒錢的話！」

「你現在就來怪我了嗎？」

「……你這女人！」

父親臉上露出青筋，拳頭一揮，母親就猛地撞向餐桌。她的臉容因痛苦而歪曲，但仍似是心有不甘地盯住父親。

「媽、媽媽……」

我走向母親，但母親推開我的手，只是在不住涰泣，「夠了……我受夠了……！」

「這麼想要錢的話你也去工作啊！」父親的咆吼響遍整個客廳，「不只是你，小蘭也是！」

「你、你……！小蘭還沒到可以工作的年紀！」

「她到明年就可以去打工了吧！」

——是嗎，所以父親才會記住我的生日。

他在乎的不是我的生日，而是我的年齡。

母親抹走臉上的淚水，「已經夠了……離婚吧！」

「什麼，這女人！」

二人的爭吵聲在客廳裏一來一往，彼此眼中只有可恨的敵人。

我背著爭吵聲走回房間，瑟縮在被團裏，拿出手提電話。一打開常逛的社交媒體網站，螢幕上就飛出了色彩繽紛的氣球，寫著『祝你生日快樂』。

是嗎，不知不覺就到了凌晨嗎。

我看著電話螢幕，獨自哼著生日歌，眼裏不住溢出淚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