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一杯哈密瓜漂浮汽水。」

每次在喫茶店裏說出這句咒文，侍應小姐就會木無表情地帶著訂單，走到廚房的神秘角落。過了一段時間，那杯哈密瓜漂浮汽水就會來到我面前。翠綠的汽水，襯了一抹香草冰淇淋，光看已覺沁涼——我本以為，日常會繼續下去。誰知，今天她竟露出一個像是要把我打落十八層地獄的僵硬笑容。

或許是看錯了，我看看背後。下午的喫茶店非常冷清，連外面的微雨聲與收銀小姐在打呵欠的聲音也聽得一清二楚。糟了，笑容的對象很明顯是我。

我有錯嗎，我只是叫了一杯哈密瓜漂浮汽水而已。一杯哈密瓜漂浮汽水又能有什麼工序，就算是複雜得我難以理解，甚至是一杯汽水裏已蘊含著世間的真知灼見，我也有付錢，絕非那群吃霸王餐的不良小子。

「客人，是一杯哈密瓜漂浮汽水……吧？」

她深啡色的雙眉微微鎖緊，握著圓珠筆的手也深陷在訂單本子裏。本日我只坐在這裏五分鐘，哪會有得罪她的機會？昨天就是趕著交小說稿件，汽水只喝了一半就匆忙離開——難道是想要我再下單彌補昨天的損失？

汗淌下了臉頰，從上方飄來的冷氣吹得我的心快要隨著風鈴聲飛走。冷靜點，溝通總是小說中解決爭執的關鍵，既然不知道答案的話，問她就好。沒什麼比溝通技巧還重要。

「對，是一杯哈密瓜漂浮汽水……」我吞了一口口水，「有什麼提議嗎？」

她看著我，彷彿是在責備我這已光顧三年的熟客的無知，「提議？」

提議？才沒什麼要給你的提議，她的表情像在如此說。

「對、對，我一直也叫同樣的東西，偶爾也想嚐嚐其他。」

她低聲唸著『其他東西』，視線飄向我手上的餐單，想了一會又飄向牆邊的海報傳單。在牆上貼著不同的海報、招聘廣告與微笑服務週的優惠告示。當中最顯眼的是一份通知，寫著今年的煙火大會中止事宜。難道是因為煙火大會取消了，所以態度特別差？

沒料到看來寡言的侍應小姐也有這麼天真可愛的一面。的確，一直期待已久的活動忽然取消，是我的話也會失落不已。可惜的是，主辦方臨時失去贊助商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。時間不能倒流，事實不能改寫，唯一可以改變的是自身的心。

「咳咳……煙火要取消也很可惜啊。」

「煙火？」她眨眨眼，「對呢，沒想到會這麼突然取消。」

提到煙火大會，她臉上那想把我打落無間地獄的笑容轉淡了少許。是成功轉移話題了嗎？這是好機會，我連忙接下去。

「即使沒煙火大會，夏日祭典的攤位還在。」

她靜靜地答，「嗯，對呢。」

「老實說，在攤位賣的蘇打汽水是好喝，但還是這裏的好。」

「謝謝。」她一邊說，臉上露出了像是在嫌棄的笑容，「我會告訴店主的。」

我沒有說錯話吧？我的語氣誠懇，打從心裏稱讚這店的哈密瓜漂浮汽水，為何她要用這神情看我？

難道我昨天趕著只喝了一半汽水，打亂了她的人生計劃，害她幾乎被店主解僱？不，怎會。即使那杯哈密瓜漂浮汽水蘊含著世間的睿智，那也只是一杯漂浮汽水。哪會因為喝餘了一半而被裁呢？那定是有其他的理由——而我早就知道了。

「……你是討厭把漂浮汽水只喝了一半就跑的人嗎？」

她全身變僵，靜了一秒才回答，「不，不是。」

我懂的。她儘管是這樣說，但表情出賣了她。她還隱藏了什麼不想告訴我的事，而我也知道該如何發問。

「是嗎。」我吸了一口氣，緩緩說，「……那麼作為客人，你覺得我有什麼要改善的地方？」

窗外，一輛紅色高級房車駛過。我與她，在引掣聲中看著彼此。

作為侍應，她盡善盡美。要改善的，當然是作為客人的我。我還以為每天都叫哈密瓜漂浮汽水，她大概會慶幸我很容易應付，是好客人，但那只是我的個人見解。在她心中，說不定我是比科迪亞克棕熊還難對付的客人。

「客人您是……是……」她握著圓珠筆的手幾乎要劃穿本子，視線最後停在餐單上，「客人，今天新進了咖啡豆，店主推介微笑服務週限定拼配。」

她還是不願親自告訴我嗎……俗語說得沒錯，道歉有用的話，要警察來幹麼？我懂的。喝不掉餘下的哈密瓜漂浮汽水是很可惜，但我萬萬沒料到，一杯汽水可令人生恨。

侍應小姐，是我錯了。別朝我露出這麼怨恨的笑容。

我嚥下心中想要大叫的衝動，「那麼……一杯微笑服務週限定拼配。」

「好的，一杯微笑服務週限定拼配。」她草草寫在紙上，抬頭望我，「……還有其他嗎？」

她在等待我回應。她一邊等，視線飄到牆上的手寫餐單，恰好就停在鬆餅上。是她想吃鬆餅？還是我想吃鬆餅？我也不知道，總之我就是下單了。

「……再加一個鬆餅。」

「好的。一杯微笑服務週限定拼配與哈密瓜漂浮汽水——還有嗎？」

其他？還有什麼其他嗎？怎辦。還有什麼可以平息她的怒火？我看著餐單，再看著她。看著餐單，再看著她。腦裏一片空白，想不到再點什麼，結果脫口說出了平日的咒文。

「……一杯……哈密瓜漂浮汽水。」

「好的，一杯微笑服務週限定拼配與一個鬆餅，再加一杯哈密瓜漂浮汽水。」

說到這裏，她的小小本子寫滿一頁。她低頭收起餐單，說了一句稍等就消失在廚房裏。

她到底是滿意了嗎，還是一點也不滿意？我毫無頭緒地看著正在寫小說的電腦螢幕，手放在鍵盤上，可一個字也打不出來。我有付錢，叫了特製咖啡加鬆餅，還叫了一杯哈密瓜漂浮汽水，作為客人大概沒有任何可挑剔之處。但我的心就如遇上颱風的大海，思緒吵得停不下來。

等了十分鐘，我要的東西就送上枱面。

我本想再發問，但她不待我發言，只把我點的東西放下就離開。咖啡、汽水與鬆餅，這組合一點也不普通，或許是反映了我像是科迪亞克棕熊的特性。之後她一直都在廚房裏忙，我決定把下單的東西全都吃得一乾二淨，不必再麻煩她。

我走到收銀小姐面前，她滿臉笑容地招呼我，「先生，謝謝惠顧！」

收銀小姐的指尖輕快地在收銀機上敲一敲，就出現我要付的金額。我付錢後，她忽把一枚紙放在我面前。

「這是……？」

「今週是微笑服務週！」收銀小姐指向紙上的一隅，「要記得投票給我喔！」

投票？什麼投票？收銀小姐指向牆上餐單附近的黑板，上面用粉筆畫了一張圖表，還寫著不同人的名字與相片，第一位寫著收銀小姐，最下位的是侍應小姐。似乎最受歡迎的店員就可以獲得大獎，投票的客人也可以參加大抽獎。

——難道……剛才那個地獄笑容是為了拉票嗎？

收銀女孩笑笑地看著我，「客人，想不到的話，歡迎投票給我喔！」

我想了一想，決定還是投票給侍應小姐。希望在她心中，我能晉級成為可愛的熊貓，而不是喝餘了一半汽水的科迪亞克棕熊。才剛投完票，侍應小姐從廚房走出來，我與她四目相投。

侍應小姐看著我，木無表情地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