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要有人需要她，美之女神菲洛梅娜就會飛奔過去。狼車轟轟，一見狼車駛過，人群趕急讓路，彷彿為見這輛馬車一面，連爭先恐後的人海也甘願被分成兩半。

「菲洛梅娜大人！」

「女神大人，請讓我變得更美！」

聽見女性們的呼聲，狼車緩緩停下。銀色的車廂中，現出了一位女性的影子——美的典範、美的象徵，任何與美有關的，總會令人聯想起她。

美之女神菲洛梅娜，淡粉的波浪長髮、湛藍色的雙眼，無一不是女性們羡煞的對象。她緩緩向車旁的女性們揮手，只是一揮，途人已像見證奇跡一樣，不住低頭敬禮。

「——大家，美由心生。」菲洛梅娜微笑道，「只要不放棄，任何人也可以變得美麗。」

就在群眾開始起哄，想知道菲洛梅娜的美容秘方時，她已急急坐回車廂，狼車穿針引線地繞進空隙，離開了這個小鎮。狼們奔跑的速度奇快，即使人們想追，還是追也追不上。很快，狼車已踏進了渺無人煙的森林。

見四周無人，菲洛梅娜叫停狼車，走下車摸摸狼們的頭。今天的狼們還是這麼毛茸茸，她摸了一會就心滿意足地退後一步。「今天也很棒！下一站是……」

當她還在想下一站該到哪裏，狼群已緩緩走上前，向她搭話。

「菲洛梅娜大人，我們不幹了。」

「什麼？我剛才聽不清楚……」

「我們說不幹了，再也不幹這工作了！」

狼們掙脫身上的韁繩，急速跳離菲洛梅娜身旁。明明已與她一起工作了這麼久，這一刻牠們的神情卻像是遇上了仇人一樣瞪著她看。

「為什麼不幹了？」菲洛梅娜不安地一摸粉髮，「是累了嗎？那麼今天就去休息——」

「太遲了。」中央的大白狼在吼，「每天由南到北，再由北到南，這麼想去的話就自己去吧！」

「那、那也是因為我的神力被琳琳……不，伊芙琳搶走了，只要搶回信眾的話就可以瞬間移動！」

「我們已聽了很多趟，已經三年了。」

「剛才在小鎮裏也很受歡迎，一定、一定很快就行了！」

「菲洛梅娜大人，時代變了，剛才的人們也只想速成變美。」白狼不屑地看著她，「您的美學已過時了，現在是伊芙琳大人的天下。」

「伊芙琳的只是速成美容法，美由心生，不由心裏開始變美的話……」

「所以就說您的美學已過時了。」白狼搖頭，看著其他白狼們，「很抱歉，菲洛梅娜大人，伊芙琳大人用十倍工資挖角。」

「十……十倍？」

菲洛梅娜還沒反應過來，那群白狼就跟著首領，頭也不回地走遠。本來浩浩蕩蕩的狼車團，現在只餘下她，還有另一隻巨型在旁觀的黑狼。

「你……你會留下的吧？」菲洛梅娜笑容僵硬的回頭一望黑狼，「……尤斯圖？」

尤斯圖比剛才的白狼們看來更年長，身上的皮毛漆黑有光澤，那雙黑色眼睛也炯炯有神，不像會為了十倍工資離開——是尤斯圖的話，是他的話會留下來的吧？

菲洛梅娜已發問了一段時間，但尤斯圖遲遲未回應。本來自信滿滿的她也忍不住追問。

「尤斯圖，我們常常一起討論不同的美學吧，你又是我第一號支持者……」

「我也累了，菲洛梅娜大人。」

菲洛梅娜急忙走上前，用雙手攔住尤斯圖，「不，慢著，那就一起回去休息吧，今天就做到這裏，一起再討論美學吧！」

「很抱歉，菲洛梅娜大人。」

尤斯圖低下身來，從菲洛梅娜的雙手下穿過。牠才走一步，菲洛梅娜又擋在牠面前，「十倍……我也跟琳琳一樣出十倍工資！」

「不是錢的問題。」尤斯圖變回人型，深深向她鞠躬，「靠我一人也維持不到您的車隊，我要辭退。」

「怎、怎會……」

尤斯圖平日很少變回人型，今回竟特地變回人型低頭道歉，難道已是最後一次見到他了嗎？就是因為她輸給了伊芙琳？

「真的很抱歉，菲洛梅娜大人。」

尤斯圖推開菲洛梅娜的手，再走遠數步，他已變回了狼，旋即奔到遠方。只是過了一會，菲洛梅娜已再也見不到她的頭號支持者的身影。

◇

——菲洛梅娜大人的美學在現代已不受歡迎。

她師承同是美之女神的祖母，主張美由心生，在以往的確很受歡迎，但過了這麼多年，現今資訊發達，也有不少新發明，她的信眾已不再相信以前那一套。

到現在還會相信菲洛梅娜大人的人，大都是想跑捷徑，想身為美之女神的她親自施法，令她們立刻變得年輕貌美。這樣下去，就算每天由南到北，再由北到南也無法得到信眾的心。唯一察覺不到這件事的，只有菲洛梅娜大人。

尤斯圖跑離廣闊的森林，回到他所住的高山。

在山裏人跡罕至，他偶爾也會化身為人類去到附近的小鎮。最初還會聽見菲洛梅娜大人的小事跡，但逐漸就再也聽不見她的消息，連熱心的信徒們也改宗相信伊芙琳的速成美學。這也是無何奈何的事，他不禁想。

今天天色特別灰暗，之後數天大概會下雨。尤斯圖特地下山到小鎮購買食糧，卻見到鎮民們不知為何聚集在廣場中央。他悄悄隨後一看，只見在廣場中央躺著一群似曾相識的白狼，在狼群間站著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蒼綠髮女生，她張開雙手，朝著人們大叫。

「大家也想變美嗎？」

人們一起高呼，「想！」

「令你們變美的人叫什麼名字？」

「伊芙琳女神大人！」

聽見人們的聲音，伊芙琳馬上從半空變出了一堆深綠色罐子，逐一派給鎮民們，「這是令大家變美的藥膏，只要每天適量塗在皮膚上——哎呀，太神奇了，立刻見效，竟然還變得愈來愈美麗！但別用錯份量，不然會變醜女，懂了？」

「是，女神大人！」

原來如此，這就是伊芙琳大人的美學嗎。尤斯圖再看了一會，見幾乎被白狼們發現，他就轉身繼續原本的行程。

伊芙琳大人的美學不是不好，但尤斯圖見到那群熱情的信眾，就覺得不順眼。那與其說是女神與信眾，更像是商人與客人，在他們之間，只有利益關係——不，那也是伊芙琳大人的美學吧，現在又不是在辯論場，他並沒資格在說三道四。

尤斯圖背著一大堆食材回到高山，沿著歸家路走，竟傳來一陣他非常熟悉的香氣。他追著香氣走，只見他特地放在地上的落葉群被腳印弄得四散，那腳印還非常新，像是剛才留下的東西。這不可能。

他明知不可能，腳卻不由自主地追著飄在空中的香氣向前走，如他的想像一樣，氣味停在他的家前，就是那座小小的木屋，他裝成人類時的據點。

一個粉髮藍眼的身影就站在木屋前。她衣衫襤褸，鞋子破爛，連頭髮也亂成一團，看來身上已沒神力。難道她是一直走到這麼遠嗎？他不知該怎開口，她已碰上他的視線。

「尤、尤斯圖……」

「菲洛梅娜……大人？」

尤斯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光景，他才靠前一步，菲洛梅娜已整個人軟下來，呢喃著「已經不行了……」說到一半就昏倒在地上。

「菲洛梅娜大人！」

尤斯圖馬上放低身上的袋子，把菲洛梅娜抬到家裏。她全身滿是泥濘，連最美的粉色長髮也變得這麼暗淡，在他一個人呆在高山的數個月裏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？他不禁有點懊悔，但他當天做的已是最好的決定。只有他一人，根本無法維持她的車隊。

翌日在下狂風大雨，雨水打著窗戶，但菲洛梅娜仍是昏在床上，絲毫沒醒來的跡象。過了數天，連大雨也下完了，尤斯圖剛好煮完午飯，經過睡房時，竟聽到一把他熟知的聲音。

「……好、好香。」

「菲洛梅娜大人，你醒來了？」

菲洛梅娜如在夢中，迷糊地看著他，「尤斯圖……你怎會在這裏？」

「您忘掉了嗎？您忽然就倒在我家前。」

「對了，是琳琳！」

「伊芙琳大人怎麼了？」

尤斯圖從廚房拿來一碗湯，菲洛梅娜嗅到蔬菜湯的濃香，急急喝了一口，卻燙著舌頭，「熱、熱……！」

「您喝得太快了，菲洛梅娜大人。」

菲洛梅娜低頭看著熱湯的霧氣，在湯中搖曳著她潦倒的身影，「我已經不是女神了……尤斯圖……」

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？」

「那天大家都走了，我唯有一個人去傳道，但不能走很遠……」

接下來聽見的事，與尤斯圖想像的差不多。

失去了車隊，也沒有足夠信眾的菲洛梅娜只能靠步行去傳道，最初還有信眾願意幫助她，但也有不少人見她失去了車隊，就報以不屑一顧的眼神。

這也不要緊，只要她再努力一點去傳道，大家一定會懂「美由心生」的美學。於是她繼續去傳教，但她所到之處，逐一被伊芙琳侵佔，連她可站的位置也不餘，到最後甚至有人說她是假女神，把她趕出去，她的信眾愈來愈少，直到現在……

「菲洛梅娜大人……」

「枉我還相信琳琳是好人……」菲洛梅娜淚眼汪汪的抬眸看著尤斯圖，「她把所有人都洗腦了！」

洗腦？這跟尤斯圖想像的並不同。他不解地問，「是伊芙琳大人把您的信徒用甜言蜜語搶走了嗎？」

「她到處拿來那些奇怪的藥粉藥膏，一定是那些把人們洗腦了，所以才沒有人相信我……」

「我也在附近見過伊芙琳大人的傳道。」

「那麼你也懂的吧？琳琳是在操縱人心……！」

「我看她只是在出售她的美容商品。」

菲洛梅娜苦苦的看著他，「用這些商品來迷惑人心，還不是洗腦嗎？」

「那也是伊芙琳大人的美學吧。」

「那……那不是美學……」

「菲洛梅娜大人，今天還是先休息一下吧。」尤斯圖把她手上的菜湯牢牢按在她的手上，「我現在去準備您的午餐。」

尤斯圖一說完，就像是要逃跑一樣走回一樓。他打開食物儲藏庫，裏面的食材快要耗盡，只餘下乾肉與數瓶水果酒。菲洛梅娜大人才剛醒來，總不能叫她去咬乾肉與喝酒吧。

聽說鳥肉對剛病好的人比較好，尤斯圖從雜物房裏拿出了弓箭，往森林打獵。

本來他並不喜歡與在空中的敵人交戰，但用他的狼牙去捕捉鹿或兔的話，那陣血腥味會一直纏著他不放，把他整座小屋染成血銹味，這對她的身體似乎更不好。

他架著弓箭走出木屋，今天陽光普照，之前數天的滂沱大雨似是一場夢。除了地上滿是水漬外，一切如常。他踏在水窪上，只見小鳥們在空中歡欣飛翔，彷彿在慶祝陽光再臨，也是他獵鳥的好時機。

他藏下氣息，躲在樹幹後，逐漸接近在空中盤旋的鳥們。

只是朝著天空猛力一拉，他的銀箭已劃開長空，高速命中了其中一隻白鳥。鳥群四散，被擊中的白鳥徐徐從空中落下，他一躍，就接住了獵物。

比想像中的順利，而且這收穫不錯。他心滿意足地帶著肥美的成果，折返木屋。

◇

眼見木屋在前，尤斯圖的鼻子突然嗅到了一陣濃烈的水果味。不，不只是水果味，還有一陣像酒的氣味。怎會從他的家裏傳來酒氣，是剛才忘掉關上儲藏庫的門，有小動物進去作亂了嗎？

他推開門走進小屋，只是走了一步，腳邊就在響。他低頭一看，他踢中了一個玻璃空瓶，那個瓶一直滾到牆邊才停下來。在家門前怎會有玻璃瓶？他一頭霧水的向前進，終於見到了答案。

菲洛梅娜就坐在廚房裏。

他家的儲藏庫沒關上，菲洛梅娜不只吃掉了他餘下的乾肉，把他家的果酒全都放在桌上，還要全都只喝了一半就放著不動。她臉頰紅紅的，看著果酒長嘆，還打算再拿起其中一瓶再喝。

「別再喝了，菲洛梅娜大人！」

尤斯圖急放下背上的白鳥，一手制止著她。她見被阻止，用力地把酒瓶拍在桌上，其他酒瓶都在桌上轉了一圈，幾乎要倒下來，尤斯圖全都一手接住，回首一看，只見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。

「放開我……嗚嗚……」

「再喝就會醉了，菲洛梅娜大人。」

「別管我，我沒醉……」她不知是醉掉了還是太傷心，開始在垂頭喪氣，「反正我都沒人要了，是過氣的美之女神……」

「只是因為你喝醉了，再醒來就會沒事。」

「我沒醉！」菲洛梅娜推開尤斯圖的手，再大口喝掉了四分一的水果酒，「什麼『美由心生』，根本沒人在意，我怎樣也不會有人在意……！」

「您不是說這美學是家傳之寶嗎？」

「我不知道，不知道……」她搖搖頭，「總之已完了，已經完了……尤斯圖……我敗給了琳琳，她的美學比我更好……」

菲洛梅娜不住在抽泣。上次見到她這麼灰心，已是她祖母逝世時的事。

之前明明有什麼事，她也不會放棄祖母的美學。今回伊芙琳大人給她的打擊似乎是太大了，不只取代了她自豪的美學，還搶走了她的車隊。那時放著她一個人不管，現在一看，尤斯圖也不肯定那到底是對是錯。

他還以為即使只有一個人，她也可以找出她的美學。是他過份相信她的能力嗎？不，只是她現在太傷心而已。

——既然是這樣的話，他唯有使出最後手段。

他看著低頭哭泣的菲洛梅娜，吸了一口氣，開口說，「菲洛梅娜大人，你確是已完了。」

「嗚嗚……尤斯圖……你不用再管我了，反正我也是沒人要的女神……」

「這麼不想我管你的話，又為何要來找我？」

「那、那是……因為……」

尤斯圖冷冷的看著她，「像你這樣，信徒都走了也是理所當然。」

聽見他的話，菲洛梅娜的眼淚從眼眶流下來。

「再看看你現在這潦倒貌，還有人會信你是美之女神嗎？」

這回連忍著的鼻水也跟著眼淚滑落。

「你這樣難怪伊芙琳大人只用數個月就把信徒全搶掉了。」

她的淚水與鼻水混雜，距離「美」這個字十分遙遠，但尤斯圖絲毫沒打算停下。

「你現在跑去城鎮，誰會知道你是美之女神？」尤斯圖指著她的鼻子繼續說，「你的心這麼軟弱，哪裏像美之女神了？」

「尤、尤斯圖……」

「現在的你一點也不美，菲洛梅娜！」

尤斯圖放聲大罵，他每說一句，菲洛梅娜的身子就愈乏力地倚向桌子，把桌上酒瓶愈推愈低，終究整瓶酒翻倒在桌上，僅餘的水果酒灑滿桌。

她整個人伏在餐桌上，不住抽噎，哭著哭著，不知哭了多久，哭聲中不知為何夾雜著微微的笑聲。

「尤斯圖罵得……跟死掉的婆婆一樣……」

菲洛梅娜抬起頭來，就像想要吃糖果的小孩子一樣笑瞇瞇的看著尤斯圖，還拉著他的衣袖，「再、再罵多一點，尤斯圖……」

「這就夠了吧，菲洛梅娜大人？」

「尤斯圖……一句，只是一句……！」

誰會想到堂堂美之女神菲洛梅娜會有這樣的一面，這可是第一號支持者才知道的秘密。

「不行，菲洛梅娜大人，只限一次，剛才已完了。」

「但、但是，這一次還沒完，只是再多一句的話……」

「看來您已經很精神了，菲洛梅娜大人。」

菲洛梅娜彆扭一笑，「還、還不是……但現在好多了，謝謝，尤斯圖。」

「那麼您的美學是什麼？」

「美由心生，任何人不放棄，也可以變美！」

尤斯圖放好被她推至東歪西倒的酒瓶，「連您也不相信自己的美學，哪會有人相信？」

「再、再來一次。」

「菲洛梅娜大人……」

菲洛梅娜咳了一聲，「尤斯圖，還可以一起走吧？我們再一起去傳道吧……？」

「您特地來到就是為了這樣問？」

「不、不行嗎？」

「首先您懂為何輸給伊芙琳了嗎？」

「我……我顧著急急傳道，只懂用婆婆的一套，完全沒理會過人們的想法……」

「沒錯。」尤斯圖點點頭，「伊芙琳大人的美學難以令人苟同，但她與時並進，更加懂人心。」

她悄悄一瞥，似是很在意，但又裝作不在意，「尤斯圖也覺得……琳琳的美學比較好？」

「如您還跟之前一樣的話。」

她急急搖頭，「不會，我不會再這樣的了……！」

「嗯，那就好。」

「即是……可以再一起走了？」

「當然可以。」

「真的？不會再走？」見尤斯圖點頭，她高興得像是小孩子一樣，「太棒了，之後我要逐一把我的美學告訴所有人，一個都不漏，然後就是——」

她跟剛才那個喝悶酒的女性判若兩人。聽著她在說傳道大計，尤斯圖也不小心跟著她笑了起來。這才是他認識的美之女神，菲洛梅娜大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