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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 喜悅的顏色

3,696字 · 12 分鐘

死神的工作非常囉唆。

在斬掉靈魂之前,要與靈魂一起回顧過去。

那儀式叫做『墓誌銘』。一語道出靈魂的迷戀,再用鎌刀一刀兩斷。那樣靈魂就可以雪白的形態再生。

說就很帥,實際卻是人類與死神的髒話合戰。

『我的人生哪有這麼遜』、『你別隨便亂說我的人生』、『你知道我的什麼』之類,總之任何想像到的廢話都有。畢竟我專門負責那堆差勁的傢伙。

我明明是好心幫你們重生,為何我非得被罵不可。

若我能晉升為上級死神,就可以跟這堆差勁的傢伙說再見了。

誰知竟卡在那種小女孩手上。

自那天開始已過了兩天,快將是靈魂重生的滿月之夜。在那天之前還沒解決的話,別說上級死神了,說不定我在這小屋的事也會露餡。

「為什麼我還會在這種地方……」

我慵懶的躺在地上,盯著她面前的畫布。

根據死神名冊的描述,她的名字是莉莉.古爾本。

是街角一隅的古爾本家的女兒,天生色盲,只能看到黑白色。自小被他人戲稱作魔女,但與父母的關係似乎不錯。

不是生活的頗好嘛,為何總是想著要死掉?實在理解不了。

「多爾夫,真的要殺掉爸爸?不可以先去下一個目標嗎?」

「不行。」

不論是儀式、墓誌銘、死神的名冊,還是先後次序也有寫明,不會有可以逃離死神的方法。我倒是見過不少大惡人想要從我手上逃離,結果失敗的例子。

當然,也沒有人類可以提早見到死神的方法。

她可以見到我,說不定只是我害她的靈魂飛到死之國的後遺症。千萬不能讓那堆吵人的高層知道,不然我要被處決了。

「但我也見到你,說不定是我也快要——」

「你想的美,才不是啊。」

死神名冊我也看了不知多少次,我可以肯定,莉莉.古爾本的壽命還沒到盡頭。

「是這樣嗎……」她嘆一口氣。

不,該是高興的時候吧。哪會有人聽見自己壽命未盡而傷心的,有這麼想見到死神嗎?

她在畫布裏畫了兩筆,畫筆突如停在半空,動也不動。

是終於要放棄了?

「這畫的一點也不像海。」

畫布中只有黑白色。若她不說是海,我還以為只是一幅抽象畫。我隨便答了一句『也是』,她停在半空中的畫筆忽如垂了下來。

抬頭一望,她活像是快要哭出來。我只是說出我的想法,有錯嗎。

「對……對呢……」

不消一會,她就忽然拋下了畫筆,跑了出去。

喂,喂喂,怎麼這麼突然?我連忙跟著她跑出小屋。

天空一片灰暗,飄著小雪。

她在積著薄雪的街上跑啊跑,我拼命從後追上。

她就在小鎮南部,可以見到海的地方。與海只差數步。她一直看著海浪,像是下一瞬就要被海浪吸進去一樣。

難道要去跳海嗎?

我不禁捉住了她的手腕。「喂,你跳進去也沒用啊!」

「多爾夫?」她回過頭來望著我,似乎不知我在問什麼。「為什麼要跳進去?」

「你不是想跳海?」

「跳海?」她一愣,雙眉也糾纏在一起,「啊!跳進去就可以死掉,我都沒想到呢。」

「不,你就算跳下去也死不掉啊。」

「我一點也沒……想過……」她盯著我的手,臉頰逐漸泛紅。「手……可以放開嗎……?」

她之前不也是強硬拉著我走出小屋嘛,我不滿的放開她的手。

「不是要死掉,那你怎麼要跑到海邊?」

她望著海浪,眼神宛如看著非常遙不可及的東西。「看著海說不定可以畫出來。」

「這麼簡單的話人人也是名畫家了。」

「也是呢。」她苦笑了一下,再望向大海。「爸爸常說大海就像是媽媽的顏色。」

這是她的父母相逢的地方,她忽然說。

她的父親布拉德利.古爾本是一個落魄畫家,某天他在畫海的時候,遇上了一位女性。那就是她的母親,漁民的女兒克萊爾。

沒什麼特別,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愛情故事。

雖然一點也不知道海是什麼顏色,她苦笑的補充。

——啊,是嗎。

不論是色彩繽紛的人界、灰暗的死之國還是眼前的昏暗大海,她也只看到黑白色。

「大海就是看起來很安穩,但不知為何又有點悲傷的顏色啊。」

大海可以包容一切,不論是夏天時的高揚,還是冬天時的抑鬱。不過,冬天的海又冷,海浪聲又吵,看起來還灰濛濛的,跟死之國的氣氛一模一樣。實在令人不爽。

「悲傷……嗎?」她思考了一下,「明明我很高興。這是爸爸與媽媽相逢的地方喔?」

所以她不會跳下去,她微笑地說。

「那麼死之國呢?」我口裏不知為何溜出了一句話。

「死之國?像是……很平穩的感覺……吧?」

她望一望我,又再望向大海。海浪從未休止,但比之前平靜了少許。

「平穩?不是很吵?」

我還是第一次聽見這評語,不,我從沒問過其他人的意見。死之國就是灰暗一片,像是監獄一樣的存在。黑漆又焗促,一點也不安寧,還非常嘈吵。

「嗯,的確很吵,但待在那裏好像會忘掉一切煩惱,好像覺得很快樂。」

不是吧。即是我以為是黑暗國度的死之國,對靈魂來說是無憂之地?

「……你肯定是死之國?」

「嗯,我見到的靈魂們也很愉快喔!」

她說著說著,就陸續說出了不同的靈魂的故事。

商家女兒費盡唇舌,與吟遊詩人達成史上最大交易的故事。或是窮盡一生登上高山的男人的冒險譚。或是貴族家主廚的大叔,為了主人而跑上黑暗山脈尋找魔鹿角的怪譚。

不是吧,她只待了一會就聽到這麼多奇怪東西?

我這樣一問,她就難為情的一笑。

「因為他們全都一副很想別人聽故事的樣子嘛。」

「用不著這麼飢渴吧?」

「他們全都說,再不說出來的話就會忘掉。」

「當然啊,不忘掉怎樣開始新的人生。」

他們的歷史全都會記載在死神名冊裏,儘管他們忘掉了,他們的歷史也不會消失。既然如此,也不用特地浪費時間去逐一聽他們的故事吧。

墓誌銘什麼的,只是無謂的儀式。

「多爾夫一定平日也聽見很多這類故事呢,真羡慕。」

「你真的聽到就不會羡慕了。」

髒話大合戰什麼的,一想起就令人不爽。

「為什麼?在死之國裏聽見的故事都很有意思喔。」

「那是你見到的靈魂都很高尚吧。我負責的可是差勁的傢伙,怎會有趣?」

她有點猶豫。「但他們的靈魂看起來都一樣……?」

「死神才會看出分別啊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她一臉敬佩的望著我。「我也得收集多一點有趣的故事。」

「不畫畫了?」

「因為死掉的話,多爾夫就要聽我那些沉悶的故事……」

她的故事一點也不沉悶。光是剛才聽見的死之國大冒險,已十分有趣。當然絕對不能讓那堆高層知道。

「就說你現在不會死掉啊。」

「但之後也會死掉。多爾夫像是很忙,說不定會覺得悶就一下子揮下鎌刀……」

她一下子擊中了我的痛處。的確,我是很忙,但也不是忙到連聽她說兩句也沒時間吧。

「不會不會,我定會聽下去啊。」

「真的?」

「我像是會說謊嗎?」

她想了一想,「不像。」

「與其想東想西,還是快點回去畫吧。」

「我可以像爸爸一樣畫的好嗎?」

「誰知道。但是不畫就沒機會了吧。」

她臉上展露出輕快的笑容。灰色的瞳孔反射著暗淡的陽光,有點刺眼。不,那不是灰色,說不定是銀色,我不禁想。

「嗯,多爾夫也一定可以成為很棒的死神喔。」

「要比賽嗎?我可是會比你更快成為像師父一樣的死神啊。」

「師父?」

「我師父是最強的上級死神,缺點就是很囉唆又超邋遢。」

死神還是囉唆一點好,是師父的口頭廦。

儘管超邋遢,我的師父很帥。不只人人也願意與他聊天,對方離開時的神情也很安詳。

若我也可以成為像師父一樣的死神的話——

結果到現在我仍在負責那群差勁的傢伙。別說聊天,只要一開口就是罵戰。一點也不帥。

她或許是想像到一個大叔在侃侃不休的樣子,笑了出來。「多爾夫笑的很可愛。」

「什麼……?該是帥氣吧!」

我可是以帥氣的死神為目標,不是可愛。況且死神一點也不可愛吧。再說,我沒有笑。

「第一次見到多爾夫笑了,不小心就……」

「別再搞錯了,我要當的是帥氣的死神啊。」

她望著我笑了出來。

「多爾夫的話一定可以做到的。」

「當然,我可是大器晚成啊。」

像是說了好幾年分量的話。我的視線滑向眼前吵個不停的海浪,不禁呼了一口氣。

「啊,可是別殺掉爸爸……!」

「這是這,那是那。不殺掉你的爸爸我怎快過你啊?」

我走回了小屋的方向,她立即就追了上來。看來她還是不會讓我殺掉她的父親。

不過,有人追在後面的感覺也不差。

走了不久,路上見到一堆人群。

「怎麼了?」她努力的踮起腳,卻不夠高,看不到前方發生了什麼事。

在旁的人們告訴她,在小巷裏發現了老伯的屍體。屍體一直埋在雪下,直至融雪才見到他的屍骸。

那老伯不就是我殺掉的第三人嗎。

她的表情都變的緊繃,「誒?老伯伯……怎麼會。」

直至回到小屋,她也陷入沉默。剛才在她眼裏的光芒已消失無蹤,彷如只是我的錯覺。

她坐在黑白色的畫布前,一直拿著畫筆,動也不動。

「老伯伯……要是我有留意多一點的話……」

「你認識那個老伯?」

她的聲線也變的陰沉,「有一次下雨,我撐著傘跟他搭話。伯伯的話都很有趣……」

又在聽別人的話?

我還沒問,她就自顧自的說出了一堆與老伯有關的話。老伯曾是富商,很喜歡畫,又是美食家,但最喜歡的就是妻子煮的難食的湯,因為不用試毒總是熱呼呼的。

全是我沒聽過的話。

死神名冊裏只是寫了他曾是有錢人,但脾氣暴戾,令週遭所有人也離棄他。最後因一次豪賭而失去所有財產,流落街頭。

明明有這麼多兒女卻沒人願意理會他,我還以為跟之前的那堆人一樣是差勁的傢伙。

我見到的,跟她的話完全不同。是我看漏了什麼嗎。

「多爾夫是死神吧,你知道伯伯最後怎樣了嗎?」

她的視線筆直地望著我,如是利箭一樣插中了我。

我根本沒看清楚。

那老伯的樣貌被雪蓋住了,我根本看不清楚——不,我根本沒留意。

「不,我……不清楚。」

「是這樣嗎……」她低下頭來,一直盯著手上的畫筆。

明明那老伯是我負責的,我卻連一句也說不出來。

不,誰管那老伯在想什麼。只要揮下鎌刀,一切就會辦妥。

——明天,就是殺掉她父親的日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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